給宋老太太請過安，又陪著一道用了晚飯，賈雨村站起身，對宋老太太說：“娘，兒子累了，想先回去歇著。”

說完，他又看向寶釵，很直接地說：“我們走吧。”

昨晚，也是同樣的場景，賈雨村只會盯著花瓶看，今晚就直接挑人了。寶釵感覺他今天有些奇怪，整個人仿佛變了似的。

宋老太太則很欣慰，兒子目標明確才好呢，省得她費盡心思周旋在兩個兒媳之間了。

宋老太太笑道：“在外頭忙了一天，怎能不累呢？快去歇著，別擔心娘，我讓嬌杏再陪我說會兒話。”

被老太太點名的範嬌杏一點也不覺得榮幸，上午、下午她都過來陪著老太太，難得晚上老爺回了家，老太太還要纏著她！

範嬌杏心裏怒火滔天，臉都氣紅了，到底不敢當著老爺的面違抗婆婆，只能強顏歡笑：“老爺只管去，有妹妹服侍你，我也放心。”

等賈雨村和寶釵走後，宋老太太換到榻上坐著，喊範嬌杏在對面坐下，溫聲問她：“你最近身子怎麽樣？那藥喝起來覺得如何？”

剛才範嬌杏的臉色變化得很快，無意中被老太太給看見了。老太太有些憂心，覺得她易怒易躁，長久下去，必然傷身。

老太太雖然喜歡寶釵，但也沒忘了範嬌杏，畢竟她這些年也是很孝順自己這個婆婆的。

可是，除了窮苦的農家以外，誰家兜裏多幾個銀子不會再娶個小的回來？絕大多數的女子都是這樣過日子，做妻子的，若不把胸襟放開，心眼小成這樣，那還活不活了？

老太太本是一片好心，想要關心關心範嬌杏，範嬌杏在怒氣的影響下卻沒能領會到這一層。

範嬌杏心裏頭一驚，自從前面那個兒子夭折了，如今已過去了七八年，她再也沒懷過。

後宅裏，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都是沒底氣的，輕則被罵不下蛋的雞，重則休棄。

範嬌杏聽了老太太的問話，只當是婆婆不滿她了，因此立刻把剛才的怒氣收了幾分，低著頭誠惶誠恐地回說：“藥照常吃著，身子還是老樣子。”

宋老太太憐惜地拍拍她的手背，慈祥地指點道：“兒女要靠緣份的，不論如何，你都是我的兒媳婦。是藥三分毒，依我的意思，盡量還是少吃，若它果真有用，也不至於這麽些年總不見效。”

範嬌杏不敢擡頭，暗暗咬牙，老太太果然是嫌棄她的肚子沒用了。

宋老太太又道：“幹脆把那藥停了，等將來遇上有名氣的好大夫再重新看過。你常笑一笑，那些不高興的事情不要總在心裏想著它，好好保養著，興許將來又懷上了呢？”

天底下把藥當飯吃的人還是少數，再好的東西若過了量，益處也會變成壞處。

範嬌杏不明白這個道理，只知道富貴人家的太太們都常年喝養生湯，她只不過在裏頭多加了幾味藥材，能有什麽壞處？

宋老太太以為自己的話說得夠明白了，心意也表達出來了，不想範嬌杏已經鉆了牛角尖，旁人的關切之語她也只當是譏諷嘲笑，因此又暗地裏生出一肚子氣，氣得大半夜都沒睡著。

西廂裏，因剛吃過飯，賈雨村倒沒急著喊丫頭送水來沐浴，他和寶釵坐在榻上喝茶消食。

寶釵故作鎮定地看著他，心想，是時候進行一場成年人之間的談話了。

一時的意亂情迷，她可以理解，畢竟人不是機器，有時候總會出現些許差錯。光憑著賈雨村對她以及她家的恩情，她就不應該斤斤計較，得大度一些。

不過，這個大度也是有限度的，忍一忍二不忍三，以免將來鬧得太難看，還是先說清楚比較好。

她不想和賈雨村把關系弄得過僵過壞，但是現階段，他又不符合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型，所以，這一場談話是很有必要的。

賈雨村悠閑地喝著茶，就看著寶釵在對面一會兒擰眉一會兒深思，他也不主動問，就想看看她要幹嘛。

“咳。”寶釵在心裏打好腹稿，先清了清嗓子，“老爺這會兒累不累？”

剛才在正院裏，賈雨村可是說自己很累的，萬一他累得理解不了自己的意思，豈不是白忙活一場？

“在外頭有些累，一回到家看見你們都過得好，又不覺得自己累了。”說完，賈雨村給自己的這句話打了滿分，因為他看到寶釵的眼神略閃了閃。

寶釵的確在心裏為那句話鼓了掌，多麽有男子氣概的一句話！多麽有責任心！

“那、那我們聊聊？”

“好啊。”賈雨村放下茶盞，含笑靜靜地看著她。

他的目光似在凝視，寶釵有一瞬間的不自在，被看出壓力來了，她連忙喝了一口茶，又用帕子擦擦嘴角，然後才開口道：“老爺是個好人，對我們全家都有大恩……”

又是老生常談，賈雨村並沒有不耐煩，因為寶釵的聲音很好聽，南邊特有的軟糯腔調，比戲臺上的名角還要更動聽。

“……我們全家，特別是我自己，非常感激你。”寶釵不敢看賈雨村的眼睛，只盯著他的下巴，把之前打好的腹稿念出來，“要是有什麽地方能幫得上你，能報一報恩情那就太好了……”

他的下巴略窄而微翹，正中還有一條隱約的美人溝，寶釵看著看著就把腹稿給忘了，腦袋裏只想著，這人的長相真是好，就連下巴也比旁人的好看幾分。

賈雨村微微頷首，有啊，好好和我過日子，那就是最大的回報了。

隨著他點頭的動作，好看的下巴也跟著晃動，寶釵這才回過神，尷尬地移開視線，繼續道：“每個人的喜好不一樣，要求自然也不一樣，我……我一時還沒想好，就是……”

這話真是太難說了，總不能很直白的說對方不符合她的要求，說嫌棄他後院女人太多。當下這種大環境，走出去一瞧，街上十個男人九個家中有小妾，剩下的那個也有暖床丫頭。

這種很不符合民情的話一旦說出來，旁人只會覺得你是個異類怪物，小時候必定沒學過婦德，家風不好。

再者萬一惹惱了賈雨村，豈不是恩人變仇人嗎？

寶釵設想了一下，如果惹火了他，她們全家就會被趕出去，雖然她有一技之長，可是沒有好的銷售渠道，沒人在一旁護著，她也只能任人宰割。

光是想一想，就有些害怕，她連忙看向賈雨村，見他神色未變，這才討好地笑了笑。

賈雨村眉眼不動，心裏暗想，要讓一個女人忘記前面的那個男人，是有些難度。雖然有難度也不是完全不能做到的，只是要多費些功夫而已。

寶釵松了口氣，也顧不得腹稿了，只想著趕緊結束這個話題，回頭等她準備萬全了再來。

“以前的事情只當沒發生過，我們往後還要靠著你呢，等哥哥出來了，再好好感謝你。”

那個吻就忘了吧，我不提你也別提了。

賈雨村終於露出一個笑容，讚許地看著寶釵。是該這樣，之前的男人跑了就跑了，還惦記著做什麽呢？

兩人都詭異地自以為達成了共識，氣氛又和諧起來。

喝了一會兒茶，寶釵去沐浴，出來一看，賈雨村還在浴室沒出來，她收拾好自己就坐到書桌前，手裏捧著一本閑書，鶯兒則站在後面給她擦頭發。

東西廂的格局與布置幾乎一模一樣，唯一的區別便是西廂這邊多了一張書桌，賈雨村知道寶釵識字，想來也是喜歡看書的，便讓人送了書桌進來，又買回許多適合姑娘看的閑書擺上。

寶釵這才又多了一項娛樂活動。

翻了兩頁書，她停下來問鶯兒：“我覺得應該把我會做的那些款式整理成畫冊，擺在鋪子裏供客人觀看。若有看中的，可以提前交定金，再制定一個交貨日期，你看這樣好不好？”

“這主意好。”對於寶釵的生意經，鶯兒自然是無條件讚同的，“以往都是我們求著別人買，現在也輪到她們求著我們做了。”

“還說不上一個求字，要是做得不好，可就沒有回頭客了。”

“你們在說什麽？”賈雨村洗完澡，一出來便聽見寶釵的最後一句話。

寶釵連忙說了一遍，又征詢他的意見，賈雨村點點頭：“這辦法不錯，那些沒買到的人心裏也少了些怨言，有個盼頭總比次次都搶不到要強。價錢嘛，既然是定做，那就再調一點點好了。”

“還調？”寶釵膽子小，怕價格太高反倒沒人願意買。

賈雨村很自然地從鶯兒手裏接過帕子，細心幫寶釵擦頭發，一面溫聲道：“你那些東西不是講究個配色麽？每種顏色都有人喜歡，你也不可能專門為哪一個人而做，只要價錢出夠，你就按照對方的心意做出來。放心吧，有句話叫千金難買心頭好，京城裏有錢人多著呢。”

寶釵聽他這樣講，這才放下心，又不好意思讓他服侍自己，連忙說：“頭發差不多幹了，不用再擦了。”

賈雨村伸手摸了摸她那一頭如黑緞般的長發，確實快幹透了，於是停下手，正要將帕子交給丫頭，扭頭一瞧，鶯兒那丫頭早就機靈地躲出去了。

他只好把帕子扔到一邊，走到寶釵身後站著，單手撐著桌面，這個動作像是將寶釵半抱在懷裏，顯得無比親密。

“我的畫技還不錯，你要是嫌麻煩，不如交給我來畫，到時你在一旁指點就是了。”

寶釵也會畫畫，但最近正熱火朝天忙著賺錢，有人幫忙自然就更好了，當下便一笑：“那就多謝老爺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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